第495章 恶鬼

父亲仍记得，儿子捧着家中饲养的第一只宠物的尸体——一只死去的幼猫，走到父亲面前时的情景。
  “它......一直在吵，叫......然后父亲就把毛巾盖在它的脸上......之后，它就不叫了......”
  他抽泣着辩解，肩膀耸动的幅度有些失真。
  父亲只是安慰性地劝解了他几句，便将小猫的尸体埋在了花圃内，疏于打理的喇叭花那时还显得憔悴枯蔫。
  只是，随着动物尸体的不断埋入，花丛的色泽愈发绚烂，长势喜人。
  几乎使父亲羞于承认的是，随着儿子心智的逐渐成熟，父亲开始对自己的孩子，产生了些许恐惧之感。
  他的手段与理由越来越成熟，但毕竟还只是未及十岁的男孩，掩盖的手段不甚高明，可柔怯表皮下那枚残忍的心早已暴露无遗。
  “孩子的性格受环境因素影响很大。”大夫是这样对父亲说的，“一般来说，父母都会指责孩子养成的坏习惯，比如在一个孤独的环境中成长，孩子的性格便有可能陷入某种极端。”
  “父母应该对孩子加以正确的引导，比如，让您的孩子接触些‘拟人’的事物，如妖怪龙一类的......”
  当最后那只学舌鸟被父亲填入花圃，父亲下定决心——
  领养一个孩子。
  玉儿是个温柔淑静的孩子，或许是在福利院长大的缘故，有或因儿子起初对她的态度，即便是已然入睡，那副谨慎到令人心生爱怜的表情，依旧挂在尚显稚嫩的脸上。
  “不要，不要，父亲不要妹妹，不要——”
  儿子看着刚踏进家门的陌生孩童，眼中起初带着的是好奇。但当父亲向他说明，这个孩子会作为父亲们家庭中的一员，成为他的妹妹时，他的眼神旋即便转为厌恶，嘶声哭喊。
  玉儿局促地背靠墙壁，双手在胸前用力绞合着，眼眶内盈满不安的泪水。
  “不要——父亲讨厌她，父亲要她出去，滚出去！”
  儿子继续哭喊着，拼命般晃着头。
  父亲尝试安抚他，但无济于事，回应父亲的只有抽泣与刺入耳膜的尖叫。
  玉儿紧张地走上前，懂事地帮父亲抚顺着儿子的脊背，父亲感激地望了她一眼。
  可儿子很快便察觉出异状，待他转过头，发觉玉儿也在他身后时，便恶毒地尖叫起来，婆娑的泪眼恨恨地盯着玉儿的脸。
  父亲还未及反应，他便猛地起身，将她用力推倒。
  “啪！”
  儿子带着诧异的目光，望着父亲还未收回的手掌，甚至忘记发出歇斯底里的抽泣。
  “玉儿今后一定要和父亲们一起生活，如果要她滚出去，那你也一起滚出去好了！”
  他不说话，回应父亲的依旧只有抽泣。
  一周后，父亲欣慰地看到，儿子开始和玉儿一同玩耍，心中盈满了自许的骄傲。
  但父亲想，父亲当时应该是忽略了，玉儿脸上应和的、夹杂着逢迎与紧张的表情，以及儿子眼中无一掩饰的冰冷。
  儿子的要求，玉儿都会近乎病态地为他达成，例如为他买零食做作业，亦或拆开汽车的后箱与爬上屋顶。
  而不负责任的父亲，惩处的目标总是玉儿。
  现在，女孩的尸体就在父亲面前，被儿子微微颤动的双手抱在臂弯里。
  说来奇怪，玉儿这个女孩生前的模样有多惹人爱怜，现在僵硬的尸体就有多么令人作呕。但父亲仍旧忍耐欲呕的冲动，检查着女孩的身体。
  烧伤、割伤、被粗暴击打的淤痕，用圆珠笔犁出的深深沟壑——
  儿子恐惧的眼神依旧清澈，这对属于孩童的眸子再次充盈泪水。
  “父亲，父亲错了......”
  他的童音却似一剂马钱子汁，令父亲四肢发冷，头脑近乎麻痹地停止运转。
  “父亲错了。”
  父亲只是木然呆立原处，回想起祖母的话——
  “天生的恶鬼。”
  “父亲错了，父亲！”
  他又开始抽泣。
  “男孩的冷漠与残忍是父母造成的。”这句话是谁说的来着？
  “父亲，父亲错了，父亲错了——”
  父亲的心脏突然开始抖动，那是一种抽搐般的剧痛，直击肺腑。
  这是父亲祖母为父亲留下父亲为数不多的遗产——先天性心脏病。
  不出所料的话，它也将伴随父亲儿子一生。
  也许这样还不错，不是吗？
  在父亲用颤抖的双手拧开药瓶时，儿子的抽泣声已然未曾停滞。
  自那以后，父亲便很少将亲情赋予儿子，每次当父亲想走近他时，心底那道属于女孩的模糊身影便会浮现，悲伤地凝视着父亲。
  直至一天——
  “父亲，父亲漂亮吗？”
  粉色花边短裙，那是玉儿最喜欢的衣装，正穿在父亲儿子的身上。
  那种欲呕的情感再此席卷父亲的胃囊，但父亲只是木然地注视着轻巧旋转着的儿子，用尽可能不带感情的声音命令：
  “脱下来。”
  这也许是儿子的一种另类忏悔，但父亲无法认同，尤其是那双依旧邪质的眸子，令父亲生不出原谅他的心绪。
  但当他再次身着女装出现在父亲面前时，父亲默许了他的行为。
  在这个孩子心中，这或许代表着父亲对他态度的转变，从此他很少脱下这件短裙。
  甚至将头发留长，换上白色长袜，戴上卡通发饰，父亲都下意识视而不见。
  一切令父亲觉得滑稽恶心，这个孩子根本不认为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有何不妥，只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再次捕获父亲的宠爱。
  直至，一天父亲在自私塾回家的路上，看到那个熟悉的、穿着粉色衣裙的人影，走入梦魔窟。
  父亲的儿子。
  父亲不记得父亲是怎样把他自那个淫秽的场所抓回，也不记得微微发烫的手掌何时停止对他的殴打。父亲最后看到的，只是那对不再清澈的眸子，专注地凝视着父亲，眼中闪耀着夺目的恨意。
  熟悉的感觉再次涌上心端，父亲因剧痛而无力颤抖着，摸索出放在公文包内的药瓶。
  接着，那瓶药被另一只稚嫩的手掌抢过，父亲的儿子正居高临下地望着瘫软的父亲。
  “父亲，父亲错了。”
  他这样说着，踩着凳子将灵药瓶摆在顶部。
  父亲想起，父亲的祖母，也是在与儿子独处时，因未及时用药，导致病发横死。
  父亲想起，玉儿向后仰着的头，脸颊上嵌满锋利的灵砂之石。
  父亲闭上眼睛，却无法阻止地看见藏于记忆中的一幕——
  祖母指着儿子，声音颤抖而气愤：
  “这孩子是个天生的恶鬼。”
  儿子的眼神依旧木然，望了祖母一眼，回头默默揪掉玩偶的头部。